2023年8月27日星期日

斷捨之力

 

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前提是:這間屋不是「我的」







心情不好,看到的相很可能不是實相,等於身處瓜田之中,很難會有豆的收成。


可是,現代的社會實在令人難以長久有好的心情,怎麼辦?


找出並去除讓我們心情失控的因子:甚麼事情讓心有負擔,心情不穩定的,就要將之去除,無論開始時是否必須的。


一切現象都是行法(有為法),由緣起條件而成,不停生滅,人的一生箇中的苦樂,由業所定,我們在生生滅滅的行法中找尋和建立自我,或透過控操、擁有和相配物質和人,有時,遇上了一些我們將之稱為困難的處境,在解難避苦之中,我們感到生氣勃勃,因為從中「自我」的幻象得到建立,我們感到控操、擁有和相配,而往往也因此忘掉了,其實我們只是生活中苦難的當中的一個部份,而不是一個受苦者、解難者。


操控讓我們的生活有了目的,但同時操控不由自主的事情也讓心越來越焦慮難安。


人自然總在設想怎樣解決苦難,卻看不到自己就是苦難的一部份,假如一個小學生投訴同學打擾到了他,要求老師制止同學,而「被打擾」是他設想出來的「苦難」,當他要求老師制止是虛構出來的苦難,自己卻製造出了一個新的苦難給老師,成了另一個苦難,同時,如果這位老師不明事理,沖動地去責備人,他又將那個同學拉進了新的苦難;盧剛的痛苦也源自這個誤區,他越爭扎,越想定立目標,從中找出自我,就製造越多的苦難,最後成了死局。


苦難不是我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一切都只是業的作用,是業流動的存在而己。


沒有正見的努力和精進,只會令人陷入無明之中。 


遇上難以克服的障礙,我們可能會憂傷、焦慮、憤怒、悲痛、鬱悶;遇上了期望的事,或者是終於克服了的障礙,我們會高興、滿足、幸福、欣慰、快樂的事,這一切之所以能牽動我們的心,首先是因為我們注意了,計較了,思量了,和自我連結了,想得多,自然將微不足道的事,變成重重的波折,讓存在變得很有感覺,再變成身心的重負,壓得心收縮起來,其次是我們在本來是業的作為的現象中,虛構了自我和他人,於是作者不再是業,而是我們,這條路是提升興奮度和思想之道。


又或者有了早己有了掌控生活的錯覺,他們會感到平淡、無趣、麻木,沉淪在沒有特別感覺的存在,於是以犧牲感知能力為代價,變成行屍走肉,這條道上感知被削弱了,以致人慢慢有了不可以磨滅的虛無感,無力感,不由自主地活在虛無之中。


人依存於世間的人和事,而建構自我,但一切有為法都是緣起的,都會變動的,是非常的,不可控的,依存於這些有為法,難免會為我們帶來焦慮和壓力。


面對非常、非樂和非我的世間,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從容淡定的心態,正如船長引領船隊經過險要、充滿暗礁的海灣,也要從容淡定一樣。


但是我們是如此的習慣於這些依存的壓力,早起不覺得是束縛,反而覺得是保護,當這些依存之人和物出現了變動,我們為之焦慮時,不單不會放棄,還歌頌繼續緊握,貶低放下。


放不下,不是因為放下難,而是因為不想放;不想放,是因為心沉淪了,只知道執的好處,緊握控制、擁有的幻象,而不了知、不明解執取的過患,更加不了知放下的好處。


在緊握的當下,沉溺於來自過去的悔恨,將來的執念,沉溺了多少,就有多少的痛苦,我們還以為緊握時的痛苦和快樂是和自己有關的,控操、擁有的苦難是快樂。


心不停地追逐六塵,在別人的眼中尋找自我的定位,必然會被八風所動,得不到平靜,更不得心一境性感受到的外境都是分裂的、虛幻的,心中所思、所想、所受來感受外境,將有落差,錯誤地了解的實相,過眼雲煙不再是過眼雲煙,很快徹底忘記了平靜、平穩的心是怎樣的,於是,有些人在平衡點設定在放假時離境去旅行,希望可以藉著異起的美景將心清空。


有些人,在遇上了絕境前,也一樣地緊握和追逐,當路走到了盡頭,他們卻能夠放下依存之物,不從中建立自我,放下控操、擁有和相配,和佛陀一樣,不去思量過去和未來,只存在於當下,同時,一切的快樂和痛苦都再和自己沒有關係了;請細讀于娟的故事,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找尋各自的感悟,我們會看到她怎樣在最後的時候找到了失去多時的平靜,同時,也找到了喜悅、快樂、輕安。此時,他們已經從世間的八風中找到了不動搖的根基,任何事情,包括死亡也動不了他們的心。(來源:于娟《此生未完成》)


生病前的于娟,珍惜生命中的所有,她也因而快樂的,走上了絕境的于娟,毅然超越了生命,不將任何一件事掛上心,她同樣也得到了快樂。


原來還有一種人生是很少人可以進入的,當於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自然放下了在存在的幻流之中的自我,她可以感受到另一種難以想像的快樂,不得不放下了,也同時放下了擾動內心的情緒,就好像背負了一生的擔子而不自知,身上的重擔壓得她活得很累,連開心也覺得累,於是,她放下了過去和將來的重負,才在輕安自在中,享受當下,她發現世界沒了她,甚至兒子、丈夫沒了她,也一樣能活下去,而且有時恐怕活得更好,因為一切時都是業在作為,在明悟中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擺脫了過去和未來囚籠,她不再有遺撼,也沒有了恐懼,也有擁有了一份淡定和從容。


人的一生營營役役,所為何事?我們去擁有、操控外境或人,感覺上是很快樂的,這是因為我們被痴所矇蔽,看不到幻境背後所隱藏的苦,即使事實上我們感受到了焦慮和壓力。一旦放下了這些實際上帶來苦的外境和人,如實地穿透了痴,我們才能明白一個事實,心實際上不需要太多的外境也能自足快樂,根本不需要向外求。


法則如是說:愚痴造成了內在的障礙,從而造成了我們的痛苦,去除了愚痴,去除了這些障礙人自然會覺得樂。


于娟生病後就明白了這點,以禪修的角度去看,她成功地修習了死隨念,五蓋被壓制了,沒有了障礙,心自然能快樂,然而她在生病前是感知不到的。


內轉的心才會看得到,幸福是種心態,外境往往是快樂的障礙多於是助緣,最合理邁向幸福之道是不依存於外境;同樣,作為別人的外境,我們也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快樂的障礙。


有了斷捨之力,她的存在只剩下當下的一刻,當下的色法和名法,都只是方寸之間的事,其他一切都是無關的,包括身邊的人,包括過去,包括未來,心如是得大自在,吃飯時只是吃飯,工作時完全沒有家中的事。


不放下,就依存,依存,就有焦慮,有些父母高度介入孩子的生活,甚至在孩子婚後還繼續介入,結果造成眾多的煩惱,全因為他們看不到:一切都是業的操作,控制欲除了帶來焦慮外,還可能是致癌的一個原因,實際上並沒有甚麼好處。


當然,未到最後的一刻,我們可以用平衡點來規劃自己的存在,例如在家庭生活,找回自己的平衡點(家人對自己的意義),遇上家中的八風,可以迅速找回平衡點,將無論的干擾捨斷。


不需要在存在中建構自我,人生便成為許多無關重要組成的旅程,如功名利祿,都可以用這個內在的平衡點將之捨斷。


即使是不善的捨斷,例如盧剛決意了要和同事同歸於盡時,心也會感到一陣輕鬆。


其實我們從少就從節制自己來學習了捨斷的能力,後者只不過是高層次的節制而己。


困於沉淪四相,困於自己的經驗,六塵和感官經歷是固定的,尤如困於井底的青蛙,過去是不可以改變的,痛苦的超越是不可能的;斷捨了沉淪四相,以善心和看同樣的經驗,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經歷。


無論是七覺支、安般念或梵住心,所培育的最終力量就是斷捨之力,一切的所有都只是我們內在經歷的條件,我們可以因擁有而快樂,也可以因丟棄而快樂,因為擁有和丟棄都是樂的結果,這一切對於習慣操控、擁有的人是難以理解的。


修習捨梵住心,我們如實地看清了業的運作,並且以業的角度來看世情,自己是業緣起的,遭遇也是業緣起的,其他人的一切都是業,於是所有的不平等都變得平等,所有的苦都變成解脫的良機,在一切的生命波動中找到了平穩之地,同時也培育了捨斷的力量,不再讓心困於依存之物,自在於一切時,一切所,平靜自在,無拘無束。


斷捨掉過去和將來,得到是當下無條件的輕鬆,輕鬆的人才有能力去感受幸福,包袱越少,幸福的空間越大,我們才會驚覺一直以來以為是必須的,其實放下了活得更好。


所有人都是在受苦的旅途中,走過的每一步,很快便會被存在抹去痕跡,或許有些痕跡會變成回憶,但也是個別人的回憶,不再是存在本身,有能力去選擇安住捨心當中,在當下的每一步中自動抹除所有的痕跡,包括自己和他人的,尤如一位住在家中很好的客人,離開時收拾干淨,抹走所有的痕跡,好像從來沒有入住過一樣。


如是住於捨梵住中,靜看業的作為,業的抹除,靜待無我的智慧發出光明,照見一切的作為中只有業,過去我們以為存在的自我和他人都只不過是陰影而己。


既然存在背後都是業在操作,那麼我們還操甚麼心?


于娟踏上了絕路,她知道自己將不得不捨斷一切,她也真的不再提起了,所以也就不需要放下了,她在最後時刻感受到自己『最真實地活著,擁有最真實的親情、友情和愛情』,『體味著最真實最質樸的來自內心的溫軟』,而一切外境如浮雲,

『浮雲裡,看到的只有浮雲。而浮雲僅僅是浮雲。』


如果我們也能明白,那麼我們或許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擁有了捨斷之樂,捨斷之力,具足穿透之力的捨心,掌握了斷捨法則的力量,看清楚自己也是困難中的一部份,安然靜看風雲過,不會像盧剛一樣,不妄想,不妄作勞,安然於當下,放棄試圖去左右業的嘗試,放棄去看結局的習慣,此心不動,安於當下所謂的「不完美」,只作最有益的事,正如于娟一樣,隨緣而活,即使緣是絕境,也能安於當下,即使終點是絕境,她既不美化終點,也不惡魔化,她明白了,苦難不是她的,她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己,自我是幻想出來的,也只有這樣,她才有力量去安住於當下,捨斷了將來和過去,因而她是自在的,輕鬆的,絕境也不再是絕境,只是過去的一個念想,只是浮雲罷了。


有了這心理距離,不從自我的角度去看這段旅程,我們或許更能清楚明白,人人都在受苦之中,世間就是一處一同受苦的地方,所謂的同伴,就是一同受苦的人,所謂的敵人,也同樣是一起受苦的人,本質上是一樣的,或許這樣,不帶自我的慈悲心可以生起,淨化我們的怨恨、焦慮和迷茫。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認為,我們應當以「難友」(fellow-sufferer)而不是先生(Mr.)來打招呼,這也是于娟和梅之間的情誼,而我們在心裏也可以考慮以難友代替賢友來打招呼。


或許在捨心觀緣時,我們如實穿透表象,內心平和安樂,靜觀人的高低賢愚,才能不被表象迷惑,直透同是難友的本質,看透所謂的捨棄,只不過是捨掉不需要、只能帶來苦難的幻象而己。


萬緣皆遇客,只有心長伴。


別人是我萬緣的一部份,我同樣也是別人萬緣的一部份,也是捨心的所緣。


好像于娟一樣,覺悟到別人不需要依存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這不單是捨心,還有喜心的作用,同樣可以帶來輕鬆,同時,也會從自我去除了無謂的枷鎖。


於是,身陷苦境的她,心情竟然可以好起來,甚至比以往的日子更好;心情好了,看事情才會清晰。


既然她能成功,自稱是禪修者的我們為甚麼就不能?難道是因為捨斷的能力不足?


路有起伏,心是捨心,苦難中的行人,捨斷掉引起苦難的事情,各自在幻象的破滅中找到安樂,一切足矣,何需互求?


禪修者必須要掌握的其中一項最基本的能力,就是要有好的心情,這需要具足斷捨之力,我們至少能自主地活得輕輕鬆鬆的,無論風向順逆,皆能無憂無慮,這樣才能開始真正的修行,否則一切容易成為空談。



參考文章第一段:于娟其人 (作者:周國平)


我是在讀這部遺稿時才知道于娟的,離她去世不過數日。這個風華正茂的少婦,擁有留洋經歷和博士學位的復旦大學青年教師,在與晚期癌症抗爭一年四個月之後,終於撒手人寰。也許這樣的悲劇亦屬尋常,不尋常的是,在病痛和治療的摧殘下,她仍能寫下如此靈動的文字,面對步步緊逼的死神依然談笑自若。我感到的不只是欽佩和感動,更是喜歡。這個小女子實在可愛,在她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軀體裡,仍蘊藏著那麼活潑的生命力。


于娟是可愛的,她的可愛由來已久,我只舉一個小例子。那是她在復旦讀博士的時候,一次泡吧,因為有人打群架,她被誤抓進了警察局。下麵是她回憶的當時情景——“員警開始問話錄口供,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復旦學生,他問幾年級,我說博一。然後員警怒了,說我故意撒酒瘋不配合。我那天的穿戴是一件亮片背心、一條極端短的熱褲、一雙亮銀高跟鞋,除了沒有化妝,和小阿飛無異。小員警鄙視的眼神點燃了我體內殘存的那點子酒精,我忽地站起來說:‘復旦的怎麼了?讀博士怎麼了?上了復旦讀了博士就非得穿得人模狗樣,不能泡吧啦?’”

她的性格真是陽光。多年後,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這陽光依然燦爛,我也只舉一個小例子。在確診乳腺癌之後,一個男性親戚只知她得了重病,發來短信說:“如果需要骨髓、腎臟器官什麼的,我來捐!”丈夫念給她聽,她哈哈大笑說:“告訴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當然,在這生死關口,于娟不可能只是傻樂,她對人生有深刻的反思。和今日別的青年教師一樣,她也面臨著雙重壓力,一是體制內的職稱升遷,二是現實生活中的買房買車,並且似乎不得不為此奮鬥。現在她認識到——

“我曾經的野心是兩三年搞個副教授來做做,於是開始玩命發文章、搞課題,雖然對實現副教授的目標後該幹什麼,我非常茫然。


“為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標的事情拼了命撲上去,不能不說是一個傻子幹的傻事。得了病後我才知道,人應該把快樂建立在可持續的長久人生目標上,而不應該只是去看短暫的名利權情。名利權情,沒有一樣是不辛苦的,卻沒有一樣可以帶走。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裡逃生、死死生生之後,我突然覺得一身輕鬆。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閒事淡事,我不再有對手,不再有敵人,我也不再關心誰比誰強,課題也好,任務也罷,暫且放著。世間的一切,隔岸看花,雲淡風輕。


“在生死臨界點的時候,你會發現,任何的加班(長期熬夜等於慢性自殺),給自己太多的壓力,買房買車的需求,這些都是浮雲。如果有時間,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買車的錢給父母親買雙鞋子,不要拼命去換什麼大房子,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蝸居也溫暖。”


我相信,如果于娟能活下來,她的人生一定會和以前不同,更加超脫,也更加本真。她的這些體悟,現在只成了留給同代人的一份遺產。


一次化療結束後,于娟回到家裡,剛十九個月的兒子土豆趴在她的膝蓋上,奶聲奶氣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她流著淚想:也許,就是差那麼一點點,我的孩子,就變成了草。她還寫道:“哪怕就讓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動,每日像個癱瘓病人,汙衣垢面趴在國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駡萬人踐踏,只要能看著我爸媽牽著土豆的手蹦蹦跳跳去幼稚園上學,我也是願意的。”還有那個也是青年學者的丈夫光頭,天天為全身骨頭壞死、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擦屁股,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現在就求老天讓你活著,求求老天讓你活著,讓我這樣擦五十年屁股。”多麼可愛的一家子!于娟多麼愛她的孩子和丈夫,多麼愛生命,她不想死,她決不放棄,可是,她還是走了……


我不想從文學角度來評論這部書稿,雖然讀者從我引用的片段可以清楚地看到,于娟的文字多麼率真、質樸、生動。文學已經不重要,我在這裡引用這些片段,只因為它們能比我的任何言說都更好地勾勒出于娟的優美個性和聰慧悟性。上蒼怎麼忍心把這麼可怕的災難降於這個可愛的女子、這個可愛的家庭啊。


第二段:由來笑我看不穿 (作者:于娟)


我曾在瑞金醫院斷斷續續住院長達半年之久,半年之內接觸了三五十個病友。開始住院那陣兒,癌痛難忍,本命不顧,後來不是那麼痛了,就開始在病房聊天。

我讀了兩個碩士一個博士的課程,社會統計、社會調查這兩門課,我不知道前後重複修了多少遍。幼功難廢,故技不棄,自覺不自覺的病房聊天裡,我就會像個社調人員一樣,以專業且縝密的思維開始旁敲側擊問一些問題。這是自發的科研行為,因為我一直想搞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得癌症。有時候問到興頭上,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潛伏在癌症病房裡的青年研究學者。然而無比諷刺的是,我不過是一個潛伏在青年研究學者中的癌症患者後期潛伏的樣本抽樣(n>50)讓我有足夠的自信去推翻一個有關乳腺癌患者性格的長期定論——乳腺癌患者並不一定是歷經長期抑鬱的。可以肯定地說,乳腺癌病人裡性格內向陰鬱的太少太少,相反,太多的人都有重控制、重權欲、爭強好勝、急躁、外向的性格傾向。而且這些樣本病人都有極為相似的家庭經濟背景:她們中很多人都有家庭企業,無論是家裡還是廠裡,老公像皇帝身邊的答應,她們一朝稱帝,自己說了算。家庭經濟背景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因為來瑞金治病的人,尤其是外地人,沒有強有力的經濟背景,是不太會在那醫院久住長治的。


身邊病友的性格特色不禁讓我開始反思自己的性格。我很喜歡自己的性格,即便有次酒桌上被一個哥們兒半開玩笑地說我上輩子肯定是個山東女響馬,也不以為意。生病後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性格不好:我太過喜歡爭強好勝,太過喜歡凡事做到最好,太過喜歡統領大局,太過喜歡操心,太過不甘心碌碌無為。簡而言之,是我之前看不穿。


我曾經試圖用三年半時間,同時搞定一個挪威碩士、一個復旦博士學位。然而博士終究並不是碩士,我拼命日夜兼程,最終沒有完成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惱怒得要死。現在想想,就是拼命拼得累死,到頭來趕來趕去也只是早一年畢業。可是,地球上哪個人會在乎我早一年還是晚一年博士畢業呢?


我曾經試圖做個優秀的女學者。雖然我極不擅長科研,但既然走了科研的路子,就要有個樣子。我曾經的野心是兩三年搞個副教授來做做,於是開始玩命發文章、搞課題,雖然對實現副教授的目標後該幹什麼,我非常茫然。當下我想,如果有哪天,像我這樣吊兒郎當的人都做了教授,我會對中國的教育體制感到很失落。為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標的事情拼了命撲上去,不能不說是一個傻子幹的傻事。得了病後我才知道,人應該把快樂建立在可持續的長久人生目標上,而不應該只是去看短暫的名利權情。


我天生沒有料理家務的本事,然而我卻喜歡操心。尤其養了土豆當了媽後,心思一下子縝密起來,無意中成了家裡的CPU,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應該做什麼事情,應該找什麼人去安排什麼事情……通通都是我處理決斷——病前一個月搬家,光頭還依然夢遊一樣一無所知,莫名感慨怎麼前一夜和後一夜會睡在不同的地方。


病後,我才突然發現,光頭並不是如我想像的那樣,是個上輩子就喪失了料理日常生活能力的書呆子。離開我地球照轉,我啥都沒管,他和土豆都能活得好好的。無非,是多花了幾兩銀子而已。可是銀子說穿了也只是銀子,CPI上漲,通貨膨脹,我就是一顆心操碎了,三十年後又能省下多少呢?假如爹媽三十年前有一萬塊,基本上可以堪比現在的千萬富翁身家,可是實際上現在的一萬塊錢還買不了當年五百塊錢的東西。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裡逃生、死死生生之後,我突然覺得一身輕鬆。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閒事淡事,我不再有對手,不再有敵人,我也不再關心誰比誰強,課題也好,任務也罷,暫且放下。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裡逃生、死死生生之後,我突然覺得一身輕鬆。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閒事淡事,我不再有對手,不再有敵人,我也不再關心誰比誰強,課題也好,任務也罷,暫且放著。


世間的一切,隔岸看花,雲淡風輕。


透過生死,你會覺得名利權情都很虛無,尤其是排列第一位的名,說穿了,無非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無論你名聲四海皆知響徹雲天,也無非是一時獵奇,各種各樣的人揣著各種各樣的心態唾沫四濺過後,你仍然是你。


其實,你一直是你,只是別人在談論你的時候,你忘記了你自己是誰而已。


對於化療,無甚好說,沒有經歷的人會認為很可怕,發須落盡,十指發黑,形容枯瘦,寢食難繼。然而對化療過的人而言,也無非就是發須落盡,十指發黑,形容枯瘦,寢食難繼。


世上很多事,沒有經歷之時,你會認為非常可怕驚駭,而確確實實落在你頭上,需要你迎世上很多事,沒有經歷之時,你會認為非常可怕驚駭,而確確實實落在你頭上,需要你迎頭趕上,你要知道,萬事無非如此。世上萬事並不可怕,你認為可怕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可怕。


我的反應也算得常規反應,前三次化療的前三五天會嘔吐嘔吐再嘔吐。然而非常規的受罪在於我是全身軀幹骨轉移,化療嘔吐,我不能起身,不能翻動,不能大肆擦洗。髒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每一次嘔吐都會帶來整個胸腔腹腔的骨痛。現在想想,也就會心一笑,沒什麼大不了,過來也就過來了。


時間能帶走一切痛苦,無論你當時認為這痛苦是受不了還是受得了。


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別人看來我人生盡毀。也許人生如月,越是圓盈便越是要虧缺。在旁觀者看來,我是倒楣的。


若論家庭,結婚八年,剛添愛子,昵喚阿爾法。兒子牙牙學語,本來計畫申請哈佛的訪問學者,再去生個女兒,名字叫貝塔。結果貝塔不見,阿爾法也險些成了沒娘的孩子。回望自己的老父老母,他們的獨生女兒終於事業起步,家庭圓滿,本以為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不想等來的卻是當頭敲暈的一棒,有白髮人送黑髮人之虞。若論事業,好不容易本科、碩士、博士、出國,一道道過五關斬六將,工作一年,申請專案無論國際、國家、省、市全部攬入,剛有了些風生水起的跡象。猶如鶴之羽翼始豐,剛展翅便被命運掐著脖子按在塵地裡。命是否保全是懸念,但是至少,這輩子要生活在雞的腳下。


其實,我很奇怪為什麼反而查出癌症以來,除卻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樂。倒楣與否從來沒有想過。我並沒有太多人生盡毀的失落。因為,只有活著有性命,才能奢談人生。而我更多地在專心掙扎,努力活著,目標如此明確和單一,自然不會太過去想生命的外延。


三十歲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為自己有著太多的欲望和執著,從沒有“只要活著就好”的簡單。我不是高僧,若不是這病患,自然放不下塵世。這場癌症卻讓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來,索性簡單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樂。若天有定數,我過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絕我,那麼癌症卻真是個警鐘: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樣辛勤地做蚍蜉。


名利權情,沒有一樣是不辛苦的,卻沒有一樣可以帶走。


第三段:同病相逢(作者:于娟)


梅是我朋友楊的愛人。我在挪威求學的時候,學者和學生是兩個不太一樣的自由社會圈子,雖然我是已婚博士婦女,但總混在單身碩士裡,和楊交往甚少。直到有次接媽媽去歐洲,才多少以家庭單位參與博士學者的家庭聚會,開始和楊結識交往。因突然發現楊梅夫婦居然是光頭的校友兼師兄師姐,一見如故。2007年我回挪威答辯,沒有申請到短期的學生宿舍,寄宿在楊梅家幾近月餘,和他們一家三口相處如同家人。


去年7月,因為家人全部感冒,我被迫逃去位於花橋的朋友的別墅裡休養。突然接到楊的電話,說他們回國夏休來上海,要來探我,等我回上海趕緊給他們打電話。不過當我回上海找他們時,梅稍微有點咳嗽,不敢成行。我盼啊盼,盼他們來看我,哪裡想到盼來的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梅去查咳嗽,查出了胸腺癌,幸運的是早期。


梅給了我一個晴天霹靂。後來我和其他朋友談及這種旱地驚雷的感受,朋友大笑:“你的病難道不是在我們被窩裡炸二踢腳?”


梅是個強漢,葡萄牙的博士,身形不高,但是估計吃歐洲牛排太多了,壯實得不像中國人。性格也強,和我很像,但是比我更強,事業心更強,強到我看不懂。

“弓雖強,石更硬”,無語問蒼天,難道這就是命嗎?


梅和我似乎走了差不多的路子,在同樣的時間段去走了極端的治療方式。不同在於我們走的是兩個極端,他是世界先進科技,我是中國傳統中醫。相同在於由於盲信,我們遭了不同的黑手,弄得奄奄一息,都進了鬼門關。然而弓強石硬,強大的內心有強大的未來,上天艱難地點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們都折回來,繼續自己的人生。


他的治療後遺症是重症肌無力。無力到不是說不能扛大米爬雲梯,而是無力到不能走路說話;無力到自己不能吃飯,只能從鼻子裡插胃管用針筒打流質進去;無力到自己不能喘氣,要在喉嚨打個洞,用呼吸機呼吸;無力到自己的心臟不足以一次壓給自己足夠的血液;無力到自己供給自己生存的能力受到挑戰。


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之前幾次嚷著要去看梅,都被家人嚴厲的眼光封死。光頭一個人去看楊梅夫婦回來,我問情況如何。光頭苦笑說:“楊那麼弱小的女人,居然那麼堅強。可能她也想哭,我看到她的淚在眼裡打轉。可是你知道她面對的是我,所以哭不得笑不得,相對無言,只好兩個人相互拍著肩膀鼓勁。”


兩個苦命人,不知無人處,多少淚千行。


我們的挪威運輸大隊長化楓來滬,地勤老邱接她從機場直奔我處運輸物資,然後送物資去梅的醫院。我搭便車去看梅,不為別的,我要去給老哥無畏施,多說無用,別人說千句,不如我去見一面。


顫顫巍巍地下樓,老邱吭哧吭哧地把我和我的輪椅塞進了他的車,晃晃悠悠從楊浦開到華山醫院,然後哐唧哐唧地上了十五樓,然後看到了瘦成一把骨頭、喉嚨上還有個血洞、說話甕聲甕氣的梅大哥。


似乎很多人不會料想到我和梅兩個人見面的反應。我們哈哈大笑,同時蹺大拇哥給對方:“沒事的,咱挺得住!”也許更多人會對我們接下來的對話噴飯,萬水千山只等閒,但是如此對癌症死神只等閒的兩個極品,居然在監護器呼吸機林立的房間裡講笑話。更多人不會明白,我們兩個的談笑深處埋藏著多少不能言表的無聲歎息。上一次見面,我和梅兩個是多麼風華正茂,像振翅雲霄的鷹隼,揮著翅膀相約下次的沖天。這次的相逢,是灰頭土臉被命運按在塵土裡依然微笑的土雞之間的問候。


然而,誰又在乎做鷹隼還是土雞?我和梅曾經都以為幸福一定要飛到雲端才能得到,一劍在手快意恩仇,殊不知泥土裡才是真正踏實、坦然、溫暖的幸福。我們一個躺在病床裡,一個坐在輪椅上,卻笑得比以往更加幸福和舒展。最真實地活著,擁有最真實的親情、友情和愛情,體味著最真實最質樸的來自內心的溫軟。

浮雲裡,看到的只有浮雲。而浮雲僅僅是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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