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9日星期五

走出深淵 (懺罪與懺悔之三)

 


NAMO TASSA BHAGAVATO ARAHATO SAMMĀSAMBUDDHASSA


依著無明走,永續地潛行情緒的深淵,還是擺脫無明,走出深淵?


在無明的影響下,建基於「被害者」、「受迫害者」、「受遺棄者」的認知模式,他的心建構了一個邪惡的父親,頻婆娑羅王的任何舉動,都被演繹成害他的,這是阿闍世王認知模式的界限,限制了他的感覺、思想和反應,正如一個紅色的眼鏡,限制了人的對這個世界的顏色認知一樣。


一邊是自小疼愛他的聖者父親,另一邊是充滿野心、教唆他殺父奪位的提婆達多,照理阿闍世王對著父親應該會感受的溫暖和喜悅的,對著邪惡的提婆達多應該會感到嘔心難過的,但為甚事實上他的感受正正是相反的,他依著感覺走,厭惡幫他的人,喜歡害他的人,無畏地一路走向了地獄。


是感覺錯了嗎?怎樣可能對會害自己的人有好感,猜忌可以幫助自己的人?他在計劃害人時,是錯的,為甚麼會感覺良好?他後來知錯了,這是美心心所中的愧,應該是對的,為甚麼卻會感覺很難受?


當人的意識被潛意識主導了,扭曲了實相,就會「感覺錯了」,也可以稱為感覺錯置(wrong setting),如果沒有扭曲,如實知見,就會對對自己有益的人和事感到快樂,對自己有害的人感到厭惡和疏離;比如說人生病了,當吃上苦口的良藥時,知道快要康復時,口苦只是短暫的,心會感到輕鬆喜悅,代表他的意識是正常的。


阿闍世被潛意識主導了,心已經扭曲了,自然會有相反的感覺,飽受長期的失眠和精神痛苦的折磨,他可以繼續怪責外境,以扭曲的認知模式來繼續確認存在的悲劇;又或者,他可以去除這個模式,從如實知見開始,放下自以為是的界限,開始反省自己的人生,從此走向了解脫之門,他的行為和感覺都被重置了,尤如重置(reset) 了一個設定混亂的電器,回復正常。


這個嶄新的認知模式就是如實知見,是一個沒有界限作用、完全開放、客觀的認知模式,同時也是一種感覺模式,透過這個模式,我們看到一切都是緣起的,沒有人或事可以獨立自處,不被其他條件影響,我們總是受到限制,世事總是難以完美,因此過失在日常生活中必然的,做錯了事或得罪了人,我們可以透過道歉、賠償、補償和請求原諒來平復事情和減低傷害,所以各大宗教都有方法教人怎樣平復因過失引發的傷害。


佛教的方法一般會稱作懺悔,「懺」是梵語kṣamate、kṣam的音譯,巴利語的動詞是khamati,意思是容忍、寬恕、原諒和承認,「悔」古語意思是罪過、過失,懺悔即因自己的過失而主求別人的容忍或原諒,到了現代,懺悔的主要意思因個人的過失而請求原諒,希望可以減低傷害。


懺悔的前提是已經確認了某個「過失」,不完美的地方,再請求原諒,這個確認的過程,是告白、披露、表達、表述某個過失的方法,我們稱為懺罪,巴利語稱為āpatti-desanā,āpatti是過失,desanā即表白或表述,確定了過失後,再請求原諒。


有了過失,立即懺悔以清淨自己是一個修行重要的手段,是一個具足正見之人應有的如法個性之一,佛陀在《中部》第48經《拘睒彌經》中說到:


『比丘們!這是具足正見之人的如法個性:即使有了這些過失,而出罪被設置者,那時,他就急速地向大師或有智的同梵行者們懺悔、公開、披露它,懺悔、公開、披露後,以使將來能夠自律。比丘們!猶如愚鈍仰臥的幼兒以手或腳靠近炭火後就急速地撤回......再者,比丘們!聖弟子應這樣深刻反思:『我具備像具足正見之人的如法個性嗎?』


簡單來說,懺悔包括了兩個過程,第一是表白過失,探究當中的過失,並加以確認,第二個是請求僧團或對方容忍,對於一般的過失,可以用簡單作持文,即以巴利語說的標準語句表達容忍,對一些嚴重的過失,就需要僧團一起來為犯過失的人來「出罪」。


阿闍世終於選擇了面對自己的過去,但他已經不能請求父親原諒了,於是,在佛陀的這個大醫王的指導下,他立即表示信服,歸依三寶,並以一個最有效的方式來暫停這個惡業,跟據《沙門果經》,他是這樣懺罪的,這也是經藏中提到的作持文:


「Accayo maṃ, bhante, accagamā yathābālaṃ yathāmūḷhaṃ yathā-akusalaṃ, yohaṃ pitaraṃ desiṃ. Tassa me, bhante bhagavā accayaṃ accayato paṭiggaṇhātu āyatiṃ saṃvarāyā”ti. 」


分句來譯是這樣的:


Accayo maṃ, bhante, accagamā:「大德,過失已經超越了我」意思是:「大德,我是軟弱的,或我已失陷了,我已被克制了。」或意譯為:「大德,我犯了過錯。」廣東話:我衰咗!


yathābālaṃ yathāmūḷhaṃ yathā-akusalaṃ:我是如此的愚蠢、愚痴和不善巧。


意思是:「大德,在如是的愚蠢、愚痴和不善巧情況下,我犯了過錯。」


"yohaṃ pitaraṃ dhammikaṃ dhammarājānaṃ issariyakāraṇā jīvitā voropesiṃ"


為了奪取王權,我殺害了父親,一位正直、良善的國王。


"Tassa me, bhante bhagavā accayaṃ accayato paṭiggaṇhātu"


為了我,大德,世尊,懇請您接受過失為過失。


意思是:「大德,世尊,為了我,懇請您確認我所陳述的錯失為過失。」


"āyatiṃ saṃvarāyā”ti"


讓我將來可以制約自己(自律)。


意思是:「讓我將來可以自律,不再軟弱而犯錯。」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阿闍世王的話:「大德,我過去在如是的愚蠢、愚痴和不善巧情況下,因軟弱而犯了過錯,我為了奪取王權,殺害了父親,他是一位良善、正直的國王。大德,世尊,為了讓我將來可以自律,不再犯錯,懇請您確認我所陳述的錯失為真正的過失。」


佛陀回應說:


「“Taggha tvaṃ, mahārāja, accayo accagamā yathābālaṃ yathāmūḷhaṃ yathā-akusalaṃ, yaṃ tvaṃ pitaraṃ dhammikaṃ dhammarājānaṃ jīvitā voropesi. Yato ca kho tvaṃ, mahārāja, accayaṃ accayato disvā yathādhammaṃ paṭikarosi, taṃ te mayaṃ paṭiggaṇhāma. Vuddhihesā, mahārāja, ariyassa vinaye, yo accayaṃ accayato disvā yathādhammaṃ paṭikaroti, āyatiṃ saṃvaraṃ āpajjatī”ti」


"Taggha tvaṃ, mahārāja, accayo accagamā yathābālaṃ yathāmūḷhaṃ yathā-akusalaṃ"


大王,確實如此,在如是的愚蠢、愚痴和不善巧情況下,你犯了這個過錯(變得軟弱而被克制)。


"yaṃ tvaṃ pitaraṃ dhammikaṃ dhammarājānaṃ jīvitā voropesi"


即殺害了你的父親,他是一位正直、良善的國王


注意:佛陀沒有確認阿闍世王是為了奪取王權而殺害父親。


"Yato ca kho tvaṃ, mahārāja, accayaṃ accayato disvā yathādhammaṃ paṭikarosi"


大王,由於你如實地認識這過錯為過錯,並如法地表述和懺罪


"taṃ te mayaṃ paṭiggaṇhāma. "


我們確認你的懺罪。


注意:佛陀用了「我們」的敬語,可以理解成以尊重的態度來確認這個懺罪。


"Vuddhihesā, mahārāja, ariyassa vinaye, yo accayaṃ accayato disvā yathādhammaṃ paṭikaroti, "


大王,凡能如實地認識這過錯為過錯,並能如法地表述和懺罪的人,都能在聖戒律中得到成長。


"āyatiṃ saṃvaraṃ āpajjatī”ti"


將來,如是自律,不要再失陷(意即:不要再犯錯。)


佛陀是怎樣的回應的:


「大王,確實如此,在如是的愚蠢、愚痴和不善巧情況下,你犯了這個過錯(變得軟弱而被克制),即殺害了你的父親,他是一位良善、正直的國王。大王,由於你如實地認識這過錯為過錯,並如法地表述和懺罪。我們確認你的懺罪。大王,凡能如實地認識這過錯為過錯,並能如法地表述和懺罪的人,都能在聖戒律中得到成長。將來,如是自律,不要再失陷(意即:不要再犯錯。)」


阿闍世王找出了的自己的問題所在,正是他軟弱無力的內心,被無明愚痴所誤導,進入了不善心的界限,懺罪後,他感到心充滿了活力,法喜充滿,生命又再次找到方向,再也感受不到長久以來一般壓在胸口的鬱悶之氣,在明悟的一刻,神經官能症馬上消失,神清氣爽地向佛陀告別,準備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覺,他從此成為在家人當中,對佛陀最為孝敬的弟子,大力支持著佛團的發展,在佛陀大涅槃後,積極地贊助了第一次的經典結集,對佛陀的傳承影響深遠。


佛陀以對話的形式治療了阿闍世王,類以的對話在經典中很常見,例如:


佛陀:「比丘們!你們怎麼想:色是常的,還是無常的呢?」


五比丘:「無常的,大德!」


「而凡為無常的,是苦的,還是樂的呢?」


「苦的,大德!」


「而凡為無常的、苦的、變易法,你們適合認為:『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是我的真我』嗎?」


「不,大德!」


「受……想……行……識是常的,或是無常的呢?」


「無常的,大德!」


「而凡為無常的,是苦的,或是樂的呢?」


「苦的,大德!」


「而凡為無常的、苦的、變易法,你們適合認為:『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是我的真我』嗎?」


「不,大德!」


「比丘們!因此,在這裡,凡任何色,不論過去、未來、現在,或內、或外,或粗、或細,或下劣、或勝妙,或遠、或近,所有色應該以正確之慧被這樣如實看作:『這不是我的,我不是這個,這不是我的真我。』

........

比丘們!當這麼看時,已受教導的聖弟子在色上厭,在受上厭,在想上厭,在行上厭,在識上厭;厭者離染,經由離貪而解脫,當解脫時,有『[這是]解脫』之智,他了知:『出生已盡,梵行已完成,應該作的已作,不再有這樣[輪迴]的狀態了。』」


這就是世尊所說,[那]群悅意的五比丘們歡喜世尊所說。


而當這個解說被說時,[那]群五比丘們的心以不執取而從諸煩惱解脫。


來源:《相應部》22相應59經 無我相經(莊春江譯)


用現代的心理學術語來說,佛陀用了新的概念來重新建構阿闍世王的認知模式,思維片段尤如建築物的鋼架支撐結構,建構了認知模式,使用了全新的語言和溝通方式,可以重構認知模式,乃至於感覺模式。這需要阿闍世王首先不抗拒佛陀的指導,放下原有的認知模式,去除界限,再運用新的模式來建構認知。


用來建構認知模式的核心材料是善心和合適的「語言」,如果我們總是用負面的語言來建構認知模式,例如,以「盜賊」、「卑鄙」、「小人」、「低等種族」等等語言來描述某一群人,久而久之,認知模式一旦自行運行,就會真的感覺到對方是「盜賊」、「卑鄙」、「小人」和「低等種族」。當一個地方充滿政治鬥爭,雙方都用極端的語言來習慣地、長期地以這些概念去抹黑對方,當日常生活充滿了類似的政治述語時,代表了人們的心也充滿著鬥爭和不安,以此建立的認知模式將撕裂和破碎社會。


相反,如果我們明白了這點,將會盡可能避免以不善心來建構認知架構,其中的關鍵是停止用一些負面的概念來感知對方,在經中,阿闍世王示範了怎樣去做。


阿闍世王這次的解構和重構對他至關重要,引領著他當即走出了神經官能症的深淵,他终於能正常睡眠了,這對他的將來生活至關重要,因為等待著他的惩罰是,他敬愛的佛陀將在八年後入般涅槃,永遠離開他,他的兒子也將在三十年後殺了他,篡位登基,然後他將墮入地獄受苦,但有了這次的明悟,他找到了內心的軟弱和黑暗,重置了行為和感覺,他將會和父親一樣,大力支持佛教的教法的弘揚,強化自己的心,他將能平靜地走過這段苦路,並將苦難轉化成證得菩提的資糧。


他的感覺從此以後正常了,對自己有益的行為會感到快樂,有害的會感到厭離。感覺「正常」了,修行會給力得多,例如,想起要打坐就會很高興,很主動,想起要陪同朋友看電影就感到很沒有趣,很想逃避。


看著一行漸漸走遠的背影,佛陀輕聲地告訴身邊的比丘:「比丘們,國王這一生已被連根拔起了(khata了,已經肯定不能證果),這一生已被破壞(Upahata,即證果的基礎已被破壞)。要不是他殺害了自己的父親,一位良善、正直的國王, 阿闍世王剛才就可以證得法眼淨(即初果)。」


但佛陀並不感到擔憂,他已經看到了阿闍世的過去未來。


經論提到,雖然阿闍世王下一生墮入地獄,受苦六萬年之後,在遙遠的將來會證得辟支佛果。


《沙門果經》中阿闍世王之間表述懺罪的方式和佛陀的回應是在家人用的,和出家人用的差別不大,我們可以從中反思一下:


為甚麼懺罪和懺悔是修行人重要的工具?

過失是生活中的一部份,怎樣理解過失?遇上了自己或別人的過失,應怎樣處理才會修行最有益?

懺罪其實是一個表述自己過失的過程,主要目的是甚麼?

佛陀為甚麼沒有確認阿闍世王是為了奪取王權而殺害父親?

一個人犯了錯,求得了別人的原諒,是不是代表所犯的惡業就此一筆勾消?

懺罪和日常中的表示歉意,期望獲得被冒犯的人原諒和赦免過失有甚麼不同?為甚麼懺罪不是一個請求對方原諒的方式?

一個人,可不可以避開對著人表述過失,只在自己心中認錯?

為甚麼懺罪可以為人帶來快樂?為甚麼這種快樂的能力是重要的,每個修行人都應該掌握?




以此教法,與大家隨喜,願大家早日成就各種善法,體證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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