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6日星期五

公道何處尋 (懺罪的應用一個案,懺罪與懺悔之六)

 


NAMO TASSA BHAGAVATO ARAHATO SAMMĀSAMBUDDHASSA


在古代,有些人發燒了,依直覺是人有太多的血才會發熱,因此以放血治療熱症,而人在放血後,還真的會感到溫度下降,但放血真的是正確的治療方法嗎?另一種相似的治療方去是去求些香爐灰來混水喝。在現代,有些人發現心情不好、低落時,去消費購物,尤其是購買昂貴的高級消費品可以令心情舒暢,甚至有人會透支信用卡去消費,但過貴族式的生活真的能帶來長久的快樂嗎?


有人說直心是道場,人應依直覺生活,但建基於無明的直覺反應往往是錯誤的,例如房間裏傳來一陣惡臭,建基於無明的反應是以香味來辟臭,人們因而發明了香水,但這真正是是解決惡臭的正確方法嗎?建基於明的方法是找出惡臭的來源,原來房間內有隻死老鼠,棄除後再以清潔劑洗淨才可以真正辟除惡臭。


對自己的過失和不完美耿耿於懷,建基於無明的反應,我們以為去除了過失和不完美就可以消除煩惱了,例如,覺得自己臉形不夠漂亮,去整容削尖臉就可以了,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穿上名牌衣物就可以了,同事不認同自己,多送些禮物去討好他們就可以了;更多人卻不懂得怎樣和別人的不完美和缺憾共存,看不順別人的穿著,覺得別人穿好些就可以了,無論用的是甚麼方法,核心的思想是一致的,人生當中的缺憾、過失和不完美,必須要消滅,人才會幸福。


其實,如果這種反應是有效的,那些世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爭吵,這麼多的憤恨、內咎、責怪和悔恨了,因為高度發展的消費型經濟早己解決了所有問題,事實上是相反的,依從於錯誤的理解而行事,我們不單止不能從過失中回復,還變得更加虛弱,更多的痛苦,更加的無明。


為甚麼有些人會覺得缺憾、過失和不完美難以接受?佛陀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行為和結果必然是相應的因果,如果我們被罵了,一定代表是我們有過錯的因,才會被罵的果。


假設我們被罵後但又不覺得自己有做錯,自然會感到很憤怒,無明火起,因為是有了過錯因才會有被罵果,而我們又自感沒有錯的話,那麼一定代表是罵人的人有錯,於是我們更加憤怒了。所以,結果的不完美反映了自己的不完美,而自己的不完美在甚麼情況下又變得難以接受了?正常人都知道人無完人,不如事常八九的道理,那些人會拒接自己是不完美的?


答案當然又是:無明。


在成長過程中被忽視、被過多責罵的小孩自然會久缺完全感,他們的父母培育的方式就是:你必須要完美才會得到關愛。這些習慣變成了潛意識的動力,最後形成無明,再形成各種徧執完美的習性。那麼為甚麼去除了無明,就可以去除這種偏執呢?


無明令我們停留於表象,無明於過失的緣起基礎,只看到眼前出的表象,不去發掘表象背後的緣起,看不到深藏在潛意識中的界限,我們不明白,所謂的善惡不是律法上的善惡,善是指有益的、善巧的,惡是無益的,有害的,遇上了不幸的事,部份的因素來自業力的推動,但這只是很少的一部份,絕大部份的推動力來自於不善巧的處理方式,這才是引致苦的主要緣起基礎,被罵了而感到憤怒,百分之九十的憤怒可能來自不善巧的反應,小苦大受,百分之十來自對境的本能反應,兩個反應的動力來源都來自無明,如果忁善巧的反應,我們所感受到的苦馬上就會少了百分之九十,再以自律中戒律、正念、忍耐來制約自己的反應,不以本能反擊,並以正知、精進來了解背後的緣起,那麼我們即使無理被罵,也不會制造更大的不幸了。修行也就是開發這種直透本質的能力。另一種的觀察是如實地接受人生當中的缺憾、過失和不完美,並學習與之共存。


看到苦,也看過苦的成因和苦的止滅,修行也就是開發這種直透本質的能力。


對緣起、業論的正知讓我們看透表象,直達本質,也決定了我們的自律能力,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飯在表象層面是大有不同的,但如只看本質,即食物的營養,那麼兩者都是一樣的,直達本質,我們可以在兩種生活中也找到快樂,如果只停留在表象,就只能在其中一種中找到快樂,另一種中體會到痛苦了,這樣,即使是個大富豪,最終只能體會的大多是痛苦,因為山珍海味吃得多,也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了。


遇上了惡意的「批評」,難聽的說話,歧視的眼光,如果只著眼於表象將會是非常難受的,而且我們依直覺的處理方法將會是要求別人不要說難聽的說話,不要有歧視的眼光,我們的要求真的是有效的嗎?是建基於無明,還是明?意圖強制別人對自己好來解決這個問題似乎會帶來更多的苦,尤如以放血或喝香爐灰水來治病,我們是基於無明於真正的所需和苦的緣起才會對放血、香爐灰、要別人對自己好有追求。


再深入點思考,如果我們直覺的反應是建基於無明的,是無效的,那麼當我們遇上了一些「值得」批評的言行,如有人說謊、無禮而批評別人時,甚至說些難聽的說話,或給出一個歧視的眼光,是否也代表是因為我們只看到了表象,而看不到緣起基礎,看不清本質?


有了明就看得清本質:人本質上是不完美的,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某日某班列車上的關愛座上坐了一個年輕女士,她沒有載耳機,也沒有看手機,只是低頭在發呆,後來她漸漸聽到有人在她身邊怒罵,原來是一位老人家在罵她沒有讓坐,沒有禮貌,沒有家教,令父母蒙羞等等,不知為何,女子聽到後情緒失控大哭,仍然沒有讓座,招來身邊乘客的責難,說出各種難聽的話。有好事者將事件用手機拍了下來,放了上網,題目是時下年青人質素低、情商差云云,有人感慨教育制度的失敗,有人感慨這是不信教的後果,有人感慨是新移民多了的後果;女子更被人起底,將個人資料放了上網,她於是在網上公開道歉,解釋那天身體不舒服,沒有注意到老人在側,引來更多的批評,女子的僱主害怕她對公司聲譽有損,找了一理由解僱了她。三個月後,女子自殺身亡。


後來她的朋友在網上解釋,那天她剛好獨自一人去墮胎,身體非常虛弱,情緒低落,聽到老人家大罵她沒有家教,令父母蒙羞,引致情緒失控,後來被解僱了,家人知道她墮胎開始和她不和,生活也成了問題,以致走上了絕路,然而,仍然有人在網上繼續批評自殺是懦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等等。


再看得深入些,現代社會很多人喜歡觀察別人的過失,有些人甚至透過偷窺別人來獲取快感,看到別人出醜時,不單止不生起同情心,還會在興奮中期望對方出多點醜,讓自己高興,口中念念有詞,心中興奮莫明,所以欺凌成為社會普遍的表象,為了滿足人們「觀醜」的特殊愛好,甚至專制作節目,讓明星在鏡頭前出醜,在黃金時段播出,一家人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人出洋相,尤如一個上了毒癮人到處尋找毒品,充滿不善心的人也如是到處尋找別人的不完美,現代人扭曲的程度是如此的驚人,以致我們可以在一家人飯時,看著電視新聞播放人世間的各種慘劇時,竟然如常進食,視別人的痛苦若無物,彷彿這些人間悲劇和清風明月沒有任何分別,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


這種觀他人「過」和「不完美」的方式只停留於看到事情的表象,看不到其深層次的緣起關係,以不善心為緣起基礎,如果是嗔心和慢心,即以第一印象來扣對方帽子:「無禮」、「下賤」、「霸道」、「偽君子」、「小人」等等,又以量心去反複觀察對方的過失,想盡辦法找出理由加以批評,甚至期望他人按自己的標準行事,人將在不善心中沉淪深淵,不能自拔,變得越來越愚痴,而越愚痴就越容易滿足於表象而不是本質,猶如一個沉迷毒海而又不能自拔的人,一個以香爐灰來治病的人,只有在無明狀態的人才會這樣做。



喜歡觀別人出醜所形成的相反力量就是非常恐懼自己會出醜,越喜歡,越恐懼,其後變成非理性的恐懼。


我們其實都是活在無明的迷霧中,有太多不知道的事,但又不知道自己的無知。


在無明的影響下人只能看到表象,只有意識在明的狀態人才能直達本質;無明錯置了人的認知、感知模式,人對有害的、錯的反應感到喜悅,到有益的、正確的反應感到抗拒,以致人們對「過」和「不完美」的反應是無益的,帶來煩惱的。


依從懺罪、自律可以對治過失,習慣於接受自己有過失和不完美的事實,同時,也會慢慢習慣接受世間就是一處充滿過失和不完美的地方,明悟是非的緣起基礎,不追悔,不喜過,以懺罪後振奮信心,改過自新,人得以在善法上增長,更重要的是,面對他人的過失,也不會以不善心去看,如是,觀他人過,自知自己有無明,又不起嗔心和慢心,而是如實地觀察業的運行,以無量心去包容和明解對方的限制,明了人人都有無明,都有很多不知道的,就不會被事情的表象蒙蔽,只會願別人依他們自己的善法行事,人也得以在善法上增長。


準備了合適的保護措施後,便可以放下了防人之心和敵視界限,坦然面對各種錯失,自信總能渡過任何的挑戰。


以下個案關於一個被冤枉、無理批評,和被人以惡毒的言語攻擊的例子,當我們也遇上了同樣的事,依無明的直覺反應是要求對方停止這些行為、道歉,這樣往往會帶來更多的煩惱,我們可以思考一下,甚麼是被責難的表面表象,甚麼才是其本質?怎樣可以不依於無明而依於明,怎樣透過自律,即要有戒律、正念、正知(知識),忍耐和精進來應對人間的這一片罵聲。


個案思考問題:


作者松餅君出於好意,她將自己的努力和爭扎在網上發佈,卻引起大量負面情緒的質疑和批評,她認為這些負評有失「公道」,於是嘗試各種方法去解釋和自辯,結果引來更多的負評。她面對的方法是善巧的嗎?她的認知和感應模式帶來甚麼影響?她有沒有感覺錯置?應該怎樣面對這些「過失」?


走不出的網絡暴力:一個抗癌女孩最後的311天


來源:澎湃新聞 01/26 


她叫趙上上,在網絡上她還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卡夫卡松餅君。 


松餅君曾是B站知名Up主,2020年12月10日死於肺癌,年僅25歲。死訊傳播到網上,很多人在她生前發的最後一條微博下留言,表達著震驚、惋惜和懷念,也有少數的惡意夾雜其中,顯得尤為刺眼,比如有一條熱評說“開個香檳”,意思是慶祝她終於死了。 


在松餅君生前,詛咒她去死的聲音一直沒消停過。她也許至死都不能理解,現實中無冤無仇的陌生人,這些惡毒的心態究竟從何而來。 


表面上看,這場曠日持久的暴力僅僅源於一次深夜的表達。 


B站上對松餅君的惡意攻擊彈幕,如今已被清空。本文圖片均來自網絡 


松餅君發的最後一條微博。 


成名的代價 


現實中的趙上上是美國波士頓大學的研究生,2019年9月剛入學時被確診為肺癌晚期。但網絡上的她看起來總是神采奕奕,能吃能喝,經常健身,偶爾還能去旅行,化療也不掉頭發,一點都不像一個癌癥患者。 


經過一段治療後的2019年10月,趙上上在哈佛圖書館。 


這是她最初受到零星質疑的原因,從她在網上發第一個Vlog以來,就不乏這類的私信和評論。起初她並不在意,頂多在Vlog裏吐槽:“不相信就拉倒,我又不靠這個掙錢,是吧?為什麽不把這種探究和反駁的精神用在學術上,鉆研未知的科學呢?” 


轉折發生在2020年2月3日。那天她健完身在微博上發了一張全身的自拍照,一位男性網友評論說:“你好像有小肚腩哦。” 


被網友指出有小肚腩的健身照。 


當天晚上她錄了個視頻《憑什麽我們不能回懟那些噴我們的人》,專門罵這位網友(沒有暴露對方的ID),稱這個社會對女生有太多外形上的壓力,正是因為這種人的存在:“人家小姑娘發個照片,你不喜歡你別看對吧?你一定要湊上去指責一句,好像你就有高貴感了……你真的是我特別討厭的男生類型,討厭到我想發支視頻來罵你。” 


很多人不理解,這句話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惡意,至於嗎?事後松餅君解釋,那天她本來心情很好,作為病人也一直在分享積極健康的生活態度,突然看到這麽一條評論,瞬間有種“一瓢冷水澆在頭上”的感覺。她覺得委屈,更因為被冒犯而氣憤。 


她記得小時候外婆的葬禮有很多規矩,印象最深刻的是,生理期的女性家族成員不能參加,否則會被視為不吉利。長大後的她,多次為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和body shame而發聲。 


2020年7月,松餅君在微博上表達自己對身材審視和羞辱的態度。 


那幾天正好是松餅君在B站意外爆紅的時候,視頻發出後,那位男性網友遭到一些粉絲的攻擊,她也因此收到了很多負面評論。 


其中一位19歲女孩的評論,格外引起了她的註意:“姐姐還是好好治病吧,不要把B站不舔你的人都拉黑啦,都吐血了還不住院的嗎?脾氣這麽怪,真把自己當小公舉了。” 


她不願容忍這些攻擊,第二天又發了條視頻《網絡噴子走好不送》,表達她對此的態度。視頻裏,她用一種同樣“陰陽怪氣”的諷刺腔調回擊了這位女孩:“咒人住院你是有多有父母生沒父母教呢?……我知道你道歉了,可道歉有什麽用呢?你是個成年人了,成年人是需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任的,說出口的話就要有不被原諒的準備呢。” 


介於對方說已銷號,她把對方的ID直接“掛”了出來。 


其實在發這條視頻之前,這位女孩在松餅君粉絲的圍攻之下,已經道歉並銷號了。為何還要對其窮追不舍,松餅君曾在評論區裏這樣解釋:“她也不是我收到的最惡毒的評論。只是當被掛的風險被更多人知道的時候,噴子說話才會稍微過點腦子,稍微保持點做人的善意。” 


但松餅君這一做法,並沒有取得“殺雞儆猴”的效果,反而引起了更多人的反感。 


在澎湃新聞采訪的一位反對者看來,松餅君發反擊視頻是她的自由,但不應該“掛人”,“掛人”的行為就是一種網暴,身為一個利用互聯網傳播信息、有不少粉絲的公眾人物,應該註意自己的言行、遵守規則,而不是去引導、縱容粉絲網暴異己者。 


“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網友都忍無可忍了!”那時,一條聲稱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的留言被廣泛轉發,網民的情緒也在不斷覆制、升級,輿論逐漸走向失控。 


上述被掛的兩位網友和個別提出質疑的網友,先後遭到了松餅君粉絲的攻擊或人肉。而松餅君的反對者認為她利用粉絲網暴,便“以暴制暴”地發起了一場針對松餅君的討伐,從微博、B站蔓延至知乎、豆瓣等平台,辱罵內容波及她的家人和朋友。她的QQ號、手機號等信息,也被人扒了出來。有人還專門組建了聊天群,制作散播她的遺照和裸照。貼吧上甚至出現了以“卡夫卡松餅君的一萬種死法”為標題的帖子。 


其中,B站用戶的抵制最為激烈。那些為她加油的彈幕,逐漸被滿屏的詛咒和謾罵遮蓋。她的視頻,也成了惡搞素材。 


各種謠言相伴而生,說她拉黑置頂質疑者的,說她人肉別人母親的,說她逼網友下跪的。但無論真假,一切後果都算在了她頭上。 


松餅君在B站收到的惡意私信。 


而此時的趙上上因病情惡化正在住院治療。幾個月後接受故事FM的采訪時,她表示自己對粉絲的人肉行為並不知情。聽說之後,她在網上呼籲粉絲停止人肉,“但為時已晚。” 


在這次采訪中,松餅君解釋當時掛ID的行為就跟日常轉發一個博主沒什麽區別,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掩護一個攻擊者。但報道發出後,她又留言反思,承認當時的做法不成熟,值得一罵,“現在我意識到,因為有了很多關註者的我,有著和一般網友不太公平的網絡發言權,(所以)該打碼還是要打。” 


她稱聯系到其中一位被集中網暴的網友,進行了誠懇的道歉,也取得了對方的原諒。但考慮到對方今年要高考,她沒有公開,也沒有解釋。那時,她在微博上@一個朋友,朋友都會收到辱罵的私信,她不希望自己的任何行為影響到這位高三生。 


事後,一位B站網友發文評論稱,這是一個使用網絡暴力並被網絡暴力反噬的事件。“卡夫卡也許尚未意識到自己的能量,也許對網絡暴力的危害性認知不足,抑或是對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產生了幻覺,但不管怎麽說,這些不完美之處,不影響卡夫卡作為網絡暴力的受害者,接受著罰不當罪的懲罰。” 


隨著網暴進入高潮,關於松餅君“裝病騙錢”的質疑也被推到浪尖,說她是“穢土轉生”“醫學奇跡”。 


2月底,為了自證清白,她將全英文的病歷原件發到網上,並轉發了一位網友對病歷的翻譯,仍被質疑是偽造的假病歷。3月中旬,她邀請住院醫生一同出鏡,說明她的病情和治療情況,彈幕滿屏飄過:“醫生怎麽會說中文”“麻煩詞背熟一點”“工作證多少錢買的”“沙雕四眼在橫店也就20塊一天”。 


不管她拿出多少證據,那些人都不相信。趙上上才意識到,也許他們根本不在乎真相。 


5月,她發了一個癌癥中心問診過程的Vlog,有條評論帶著譏諷的表情說:“別人都說是假的,而我不一樣,我希望是真的。” 


堅硬的外殼 


查出肺癌前,熱衷健身的趙上上從沒感到任何不適,除了偶爾的咳嗽。“誰能想到咳個嗽就會是癌癥呢?” 


2019年8月課間,她突然劇烈咳嗽,感覺喉內有東西要咳出來,便向同學要了張紙,沒想到咳出一手的血,“很嚇人”。後來她到洗手間,又咳了一馬桶的血,“更嚇人”。 


一周後,她被確診為非小細胞肺癌晚期,癌細胞已擴散到肝臟和骨頭,醫生說如未發現治療,可能只有半年可活。她有些蒙,接著被沖進來的護士抱著安慰。事後她在Vlog裏笑著回憶,當時護士姐姐哭得“太傷心太難過”,以至於她覺得自己不流眼淚顯得不合時宜。那是她唯一一次為自己患癌而哭。 


後來網友問她怎麽做到這麽堅強,她歸結為個人經歷的影響。 


在高中學長楊帆眼裏,十七八歲的上上已顯露出自立、幹練、勇敢的特質。她從高二開始就為三個社團到處拉讚助、參與管理一個全是大學生的NGO組織、從湖南長沙到四川巫山縣支教、瞞著家人去新加坡參加美國高考。 


之後她一個人在國外讀書,從一個“學渣”慢慢努力成了學霸,先是在佛羅裏達大學讀了四年本科,因成績優秀,被本校直錄為全額獎學金碩士,後來又申請到了專業排名更好的波士頓大學,“再讀一年就可以工作掙錢了”。 


在趙上上看來,跟人生中許多細碎的痛苦相比,得癌癥不算什麽困難。她也不覺得這就是她人生最後的日子,積極治療的同時,從未放棄對未來的安排——休學一年後又回到學校上課,覆發後“疼得不行了”還在趕作業,即便教授都勸她別管了。 


松餅君患癌後堅持健身,更多是出於一種心理慰藉,“我還能動,我還可以動。我還動得不錯。”這讓她感覺到自己“還好好活著”。 


只是偶爾會考慮到死亡的問題。作為家裏唯一的孩子,她不希望父母“砸鍋賣鐵”地救她,擔心萬一自己有一天離開了,他們會老無所養。拍視頻的一個私心,也是希望父母到時候可以有所懷念,看到鏡頭裏的她,“就像我坐在他們面前一樣跟他們講話”。 


楊帆說,最初上上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患癌,也很少主動向朋友訴苦,頂多用自嘲的口吻說“還沒泡夠小哥哥呢”之類的遺憾。每當看到朋友不開心,她還會用“比慘”的方式鼓勵他們:“你看我都肺癌晚期了,我還活得這麽沒心沒肺,你們為什麽不能努力朝前看呢?” 


後來她喜歡的脫口秀演員也因此關註到她,並錄制了現場觀眾為她加油的視頻。她抱著感激的想法,決定將自己“與天鬥其樂無窮的生活”分享到網上,希望鼓勵到更多的人。 


2020年1月底,在朋友的建議下,趙上上把此前發在微博上的十個Vlog上傳到b站,其中《當我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的時候,我在想什麽》第一、二期的播放總量超過560萬,被推送到了b站首頁。 


視頻裏的她總是面帶笑容,即便提及沈重話題,語氣也輕松得像是在說一件平常的事。 


Vlog中的松餅君總是笑著的。 


朋友周莉說,上上絕大多數時候都積極向上,這種閃光的個性,成了一些網民攻擊她的原因,“他們不能理解她的樂觀和堅強,所以認為她做假。” 


周莉具有法學專業背景,趙上上曾向她咨詢過如何處理網暴的問題。她回憶,當時上上有些激動、憤怒,但更多是為那些被波及的無辜者感到抱歉和難過。“她覺得那些網暴的人頂多弄臭她的名聲,對她影響不是那麽大。但是對幫助她反駁的親友的攻擊,已經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那時候,一位網友僅僅是留言安慰松餅君,都會被連續攻擊辱罵三天,以至於害怕得刪除了記錄。 


趙上上考慮過起訴網暴者,周莉告訴她,這方面的訴訟無論在哪個國家,取證都比較漫長,對當事人生活的影響都比較大,而且她人在美國,要在國內訴訟更是難上加難,對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好處。 


上上聽完後,說會再考慮一下。後來她確實放棄了維權,大概也有一些不甘吧。在周莉看來,上上是一個自我意識很強的年輕女性,不像一般人一樣,被人欺負後忍氣吞聲,因為她的不屈服和反抗,暴力變得越來越強烈、長久。 


朋友們都勸她不要理這些人,也不認同她曬病歷泄露隱私的做法,認為對待網暴最好的辦法就是屏蔽、無視、冷處理。 


她也曾這樣做過。2020年8月,松餅君更新了最後一條b站視頻並卸載了軟件,微博也關閉了陌生人私信,並設為半年可見和僅粉絲可評論,之後發布的部分微博也限制了可見範圍。 


但還是阻擋不了,那些連綿不絕、無孔不入的惡意。 


8月,做直播時,有人頂著“肚腩癌怎麽還不去死”的ID不停地給她刷禮物,以達到霸屏的效果。10月,另一位被質疑造假賣慘的抗癌博主“虎子的後半生”去世,有人轉發相關新聞並@卡夫卡松餅君說:“給爺去陰間和虎子配冥婚。”11月,她在微博上說要趕作業的deadline(截止日期),有人問:“那你的DEADline是什麽時候啊?” 


還有人將微博ID改為“卡夫卡送病菌”,堅持不懈地對她進行羞辱、嘲諷和攻擊,幾乎每一條都要帶上#卡夫卡松餅君#的話題並@她本人,從3月一直持續到12月松餅君去世後。 


微博上一直有人叫松餅君快點去死。 


松餅君還是時不時會忍不住回懟這些惡意,甚至曾氣憤地發微博宣告,去世前要用全部遺產充一百年微博會員、買全平台熱門,把這些人的ID和說過的話全部曝光置頂,作為她的墓志銘。 


在此之前的一天深夜,她在微博上如此寫道:“不行,我還是不能屈服。不管是對疾病,還是那些惡毒又討厭的人。” 


覆發後飽受病痛的松餅君回懟網暴者。 


無力的證明 


被攻擊最猛烈的那段時間,趙上上經歷了一次非常嚴重的病發。起初她只感覺手臂肌肉疼痛,後被查出肺部有嚴重積液,連續做了兩次胸腔穿刺,抽了大半箱血水。 


那時,王敏只要有空就會去看望她,但好幾次去到醫院她都在昏睡,只有一次聊了天。王敏回憶,當時上上對自己的病情“輕描淡寫”,喊疼也只是輕聲說,如果不是護士過來給她上止疼藥,以及她握著止疼泵的動作,可能誰也看不出她正在忍受極度的疼痛。 


在王敏眼裏,趙上上是那種“一看就很懂事,而且懂事了很長時間”的人。“可能最早把視頻Po上網,也是想要努力留下一點存在的證明,再試著找一點溫暖吧。沒想到後來變成滾釘板。” 


從微博裏的片言只語能看出來,趙上上並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她其實很渴望得到愛和認可,也有相應的敏感和脆弱。 


松餅君即便偶爾吐露一些負面情緒,也要開個玩笑緩和下氣氛。 


在鋪天蓋地的非議中,松餅君曾發過一條題為《太陽裏的陰雨天》的Vlog,視頻裏提到自己住院三周的兇險,提到期間遭受的各種攻擊,提到剛才看了最新的惡評後哭了一個小時。她覺得很委屈,“很多噴子質疑的點在於”,她得了癌癥為什麽還那麽開心、還能活蹦亂跳,可她做視頻的初衷就是想分享積極快樂的一面,而不是那些困難、痛苦、悲傷,因為“每個人的生活已經夠難了”。 


“我從來就沒有讓大家給我募捐過,為什麽你們要罵我恰爛錢(指賺黑心錢)?為什麽在我被你們逼著出示了病歷之後,你們還有那麽多的借口和理由說這是假的?為什麽要這樣傷害別人?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有多痛苦?” 


這一刻,她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鎧甲,紅著眼眶哽咽地反覆說同樣的話,詢問著一個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同患癌癥的李園與趙上上有著病友之間天然的信任感,上上有一次崩潰後找過她,那天上上在醫院輸液,因小事與家人發生了爭吵,突然情緒就上來了,痛哭了一大場,說特別想拔了針頭,不治了。 


這是唯一一次上上在她面前低落。大多時候,上上的“明亮積極”會感染、鼓勵到她,“我比她輕得多,我有什麽理由整天以淚洗面呢?” 


有時候,上上“努力散發出來的光芒”,會讓人“不知不覺忽略了她處境的兇險”。 


實際上,確診以後趙上上的身體一直不太穩定,總是好一陣壞一陣。用她自己的話說,好的時候,上山下海,舉鐵跑步。差的時候,惡心反胃嘔吐疼痛,走十分鐘路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2020年10月,她查出癌細胞覆發並在後背長大,已壓迫到神經,腦部也掃出了兩個新點。她形容那種疼痛如同背部裝了塊鋼板,“然後有人在一天當中隨機拆鋼板。” 


趙上上因輸液打針而發青的手臂。 


李園最後一次跟她互動,是在微博上看到她的手臂因一直輸液出現了大片的青紫,她回覆說:“紮到無處可紮,神經都抽著疼。” 


11月,由於此前的靶向藥失效且無新藥代替,趙上上開始接受會掉頭發的傳統化療,而那種可以防止掉發的藥不在醫保範圍內,她最終沒有用。 


11月底,接受傳統化療的趙上上開始大量掉發。 


在反覆住院中,她變得虛弱,嘔吐不止,大量出汗,意志力和精神力一點一點被消耗。“我還是,蠻怕的。”她在微博上說。 


因為疫情,醫院基本不允許探視。被送進ICU那天,她第一次主動給王敏發信息,問能不能進來醫院看她,王敏回覆說正在開會來不了,“現在想想,她應該是慌了或者情況不好。” 


第二天,她從ICU轉回普通病房,所有人都以為她又逃過一劫。 


12月9日,躺在病床上的趙上上更新了最後一條朋友圈:“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一天後,她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很多人感慨,最終她以死證明了自己的病。然而這種“證明”,在其死後仍然洶湧的網絡暴力之下,顯得尤為無力而悲哀。 


有人拍手稱快說“死得好”“終於下地獄了”“開香檳慶祝”,而有人用同等方式反擊此前質疑攻擊過松餅君的人,要求他們道歉。一片混沌之中,另一場“正義”的討伐又開始上演。 


其間,楊帆翻出8年前的一篇舊文發在自己的公眾號上。那是17歲的趙上上發表在《瀟湘晨報》的一篇關於網絡暴力的時評,在結尾她寫道:“ ‘網絡暴民’在言論越來越自由、精神越來越包容的互聯網時代,到底缺少了什麽? 也許他們缺少的正是真正的正義之心和探求真相的精神吧。” 


趙上上高二時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別讓“網絡暴民”假借正義之名》。 


12月23日,B站發公告悼念“卡夫卡松餅君”和“虎子的後半生”,“紀念他們和我們曾經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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